◆刁肇华
大学毕业后,我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医院的护工。
我的护理对象张老先生是本城最大的地产商,资产庞大,富可敌国。已经83岁张老先生,患有肺癌,据医生预测张老先生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三个月了。生命一旦以倒计时来计算,是一件非常残忍而无奈的事情。
跟着护士长,走在长长的走廊上。忽然传来老人的怒吼:“你们给我滚,我早就知道你们巴不得我早死,早分钱。”紧接着,一大堆衣着鲜亮的男女陆续从病房中退了出来,与我们擦肩而过,狼狈地逃遁。
进了门,护士长将我介绍给张老先生。张老先生一如行将枯萎的芨芨草,垂着头将整个的身子沉陷在白色的被子中,硕大的头颅露出来,可以看见他脸上刀切的皱纹,以及稀疏的白发。想不到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竟然可以发出如此震耳欲聋的怒叱。
护士长走后,我开始拖地,打扫病房。张老先生闭着眼睛,躺在床上没有说一句话。
从水房打热水回来,一踏进病房,一股浓烈的尿臊味扑面而来,地上淌着黄色的尿液。不用多想,绝对是张老先生故意将尿壶给踢翻了。半天的活儿白干了,我气得泪水流了下来。这时,躺在床上的张老先生眼皮弹了一下,说:“我儿子付了昂贵的护理费,你应该付出应有的劳动。”
第二天,我刚换好干净的床单,张老先生却将屎尿拉在床单上;第三天,我给他换了一套衣服,在我喂他排骨汤的时候,他头一偏,汤水便流在衣服上了……我气得泪水在眼眶里转动,他却嘿嘿笑着说:“你不高兴了,不高兴你可以走呀,我不会强留你的。”
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,为了让我完成大学学业,他们已经到了赤贫的境地。而在城市失业人口剧增的今天,找一份体面的高薪水的工作简直比登天还难。我有何脸面无功而返回到乡下的家。我承载着父母无限的期望,我必须在城里坚守、打拼,用自己的成功慰藉父母苍桑的心。
于是,我不厌其烦地精心照料着张老先生……
一天晚上,窗外的月光静静的洒进病房里来,夜色分外的美丽而诱人。躺在陪护的小床上,我听到张先生翻动身体的声音,今夜他无法入眠。白炽灯突然亮了,月光不复存在。他坐起来说:“我们说说话好吗?”我也坐起来,点点头。于是,他讲述了自己从乡下来到城里,由靠捡垃圾为生到成为富翁的经历,以及如今子女们为了吞食他的资产明争暗斗的现实。
讲完这一切,这个倔强的老人喉咙哽咽着,双肩不停的耸动。他是一个事业的强者,又是一个生活中可怜的弱者。我紧紧的握着他的手,他的手瘦癠无比,手背上黑斑点点,缺乏温度。
那晚以后,张老先生成了一个温顺的孩子,对我的话百依百顺。经过我的精心打理,他一身清爽,脸色意外的露出了些许酡红,彰显出他残留的健康,他说:“我死也要死得体面一些。”他的变化令医院的医生护士惊诧不已。
有时候,我会到外面买来话梅,塞在他的嘴里,酸得他眉头紧皱,然后笑逐颜开。
在护理他的日子里,我报考了公务员。他经常过问我的复习情况,并耳提面命,给我传授一些面试的应对方法。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人,他的方法让我屡试不爽,在面试中,我得到了考官的高度评介。面对这个孱弱却身经百战的老人,我的心中涌出由衷的敬畏。
经过漫长的等待,我终于拿到了录用通知书。我不得不向张老先生辞别。
看着我的通知书,他先是露出欣喜的笑,然后脸色开始暗淡起来,一种令人揪心的落寞从他的身上弥散开来。
他从床头柜上拿出一张支票递给我说:“这是我给你预备的30万,你在城里买一套房子吧,安一个家,乡村出来的孩子不容易,剩下的资产我将全部捐献给社会,不给我的孩子留下一分钱。”
我走过去,抱着他说:“爷爷,我不会要你的钱的,我会通过自己的奋斗改变自己的人生的。”张老先生将头埋在我的胸前,哭出了声音。
那一夜,我依旧躺在陪护的小床上,窗外月光如练,皎洁而多情。在城市迷离的月光中,我们老小一如孙爷俩说着平常日子里的平常事。当他的鼾声在暗夜里响起时,我的心中充盈起一种激动和感恩。
张老先生,你是我生命中不能抺去的记忆,短暂的相聚却让我的人生变得如此的丰富、温情和美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