◆衍 荣
它长在老家门前的池塘后坎,很不起眼,没有婆娑的身姿,没有凝脂的肌肤,没有倾城的容貌,没有甜果,没有香花,没有温情,没有笑靥……不招人疼,不惹人爱,不叫人怜,我叫不出它的植物学名称,只知道乡亲们都叫它榔树,查过《现代汉语词典》后,我琢磨它似乎应当叫做榔榆。
它自从来到人类占统治地位的这个世界后,百十年的有限生命里,不论春夏秋冬,未曾有过一日之风光,未曾有过片刻之享受,相反,它的命运却非常之不济:它不仅像别的不幸树木样仅可以成为薪柴,被人类伐去化作一缕青烟,它甚至不幸到可以直接进入食物链,其皮被人类活剥了去变成一堆粪土!当然,那皮并不能成为饕餮之徒的佳肴美味,也成不了达官贵人们的山珍海味,而只能成为卑微者们饥寒交迫时聊以度命的盘中餐。非常不幸的是,它遇上了我;非常有幸的是,我遇上了它。
那是上个世纪有名的三年困难时期,家中早已菜尽粮绝,只能靠一点米糠度日。听乡亲们说,榔树皮可以磨成粉子做粑粑吃,而且有点像糯米,粘粘的,糍坨坨的,蛮好吃……。饥肠辘辘的我,一个年仅十来岁的孩子,那里受得了如此诱人的“蛊惑”?正好,家门前的池塘后坎,就长有这么一棵榔树,我便自作主张,按照村嫂们教的办法,将闲置已久的菜刀请出来,把它的横头也磨成锋利的刀刃,然后,手握刀把奋力向上,用锋利的横刃将榔树皮一片片剐下来。
这是一场生死搏斗。对手是一个乡村少年和一棵树,本当和谐共处,然而……,其时正是隆冬时节,树皮因为休眠缺水十分干枯,死死地箍在树上,无论你怎样下死力,都很难弄到大块大片。而刺骨的寒风中,我的手脚冻僵了,脚上的棉鞋不小心掉了一只水塘里,身上几乎没了一点热气。搏斗的结果,碗口粗的一棵树,硬是被我活活剐下小半篮子皮!
榔树皮粑粑的口感,确如饥不择食的乡亲们所言,“有点像糯米,粘粘的,糍坨坨的”,但绝非“蛮好吃”,更为可怕的是,吃进去后却怎么也屙不出来!我蹲在乡下那种石头砌作半人高围墙的茅厕里,双手抠进墙缝里,拼命地用力,使劲地吸气,只差一声凄厉的哭叫了!这更是一场生死搏斗。对手则是一个乡村少年和他与生俱来的命运。搏斗的结果,我活下来了,却付出了高昂的代价——鲜血染红了那不曾消化的树皮粑粑!
光阴似箭,几十年弹指一挥间,如今想来,要不是人的生命力顽强,我和那棵榔树也许早就同归于尽了……
当我数十年后回到故乡,想起来应当拜访那棵曾经被我剥过皮,因而救过我命的榔树,看看它是否枝繁叶茂,有没有蚁虫加害,要不要添土施肥,也就是思以某种薄报时,却蓦地发现它已然不在尘寰了!再看故乡,这个树种甚至都已经绝迹了!我的心中禁不住一阵惊骇,“人怕打脸,树怕剥皮”的古训顿时袭上心头。我因此悲凉地推断,那棵救过我命的榔树,自从被我剥过皮后,十之八九是慢慢地便忧郁而终了。这情形跟我与家父的关系几乎如出一辙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我不也是剥了父亲的“皮”才有了今天的吗?因此,怀念它,就如同怀念我的父亲一样。父亲永远地离去了,它也永远地消失了,同样,那个有名的“三年困难时期”,我想,也必定会永远地一去不复返的。